CDF Insight（论坛洞察）是中国发展高层论坛推出的深度原创栏目，2019年中国发展高层论坛专题研讨会前，商务部国际贸易经济合作研究院前院长、中国世界贸易组织研究会副会长霍建国接受了本栏目独家专访。

面对复杂国际形势及国内经济下行压力，中国该怎么办？

中国世界贸易组织研究会副会长霍建国说，深化改革、激活经济增长活力、凝心聚力搞好经济建设，是扭转被动局面的唯一出路。

中国世界贸易组织研究会副会长霍建国

霍建国说，一年半来，中美间矛盾交叉点不断增多、扩散，中美关系的平衡可能会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不过，中美间贸易总量虽有下降，但仍然维持在较高水平，中美的贸易谈判虽一波三折，但仍在进行......种种迹象表明，中美还没有走到对抗性竞争的阶段。

对中国来说，最重要的是把功夫用在国内。霍建国认为，只要保持国内经济稳中向好，就会增添与美国继续交涉和谈判的勇气和底气。

“只要中美双方坦诚沟通，建立一种新型的合作竞争关系是有可能的。”

谈中美贸易战

“没有必要把双方的矛盾上升到敌对的关系”

CDF：贸易战发展到现在，处于一种什么样的阶段中？

霍建国：现阶段，中美矛盾交叉点非常多，是一对非常复杂的矛盾，并且这组矛盾在一年半中不断扩散，从贸易摩擦、投资限制到技术封锁，现在又将中国列为汇率操纵国，这意味着中美的对抗面在不断扩大。

从力度上看，加征关税涉及的金额从500亿、2000亿、3000亿，到现在5500亿，也经历了范围不断扩大的过程。

这个过程说明中美关系的平衡可能会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因为许多矛盾并不是通过扩大进口或调整结构就能解决的，涉及发展理念和发展模式的分歧，这也就体现了它的长期性。

但我认为，中美还没有走到对抗性竞争的阶段。双方仍在寻求谈判解决问题的出路，也就是说，现在中美间仍处于合作竞争和对抗竞争交替变化过程中。处理得好走向合作竞争的可能性仍是存在的，这更取决于我们的周旋能力和应对危机的能力。

美方一再表示愿意谈，中方也没有关闭谈判的大门，这说明双方还不想放弃合作。但美方出尔反尔、极限施压的做法和行为中方是绝对不能接受的。美方要想解决问题，必须要体现一定的诚意。

要想完成谈判，双方必须做到相互尊重，体谅对方的舒适度和承受能力。尊重对方的核心利益和底线，意味着不要过度地攻击和伤害对方，只有在这种气氛下，经过双方的共同努力，解决问题就会变得更加容易。

CDF：您对美国未来的趋势怎么看？或者反过来说，美国本土的经济形势会对中美的贸易争端有什么影响？

霍建国：美国经济变化和美国大选都会对中美冲突形成一定的影响，但这不会成为影响解决问题的主要因素，只会对双方冲突的平衡点产生影响。

虽然特朗普面临大选有一定的压力，但他更希望在年底前在贸易冲突、对外政策上取得一些成就，来提高他的支持率。

从美国经济本身看，我们也可能带有一点情绪化的期盼，更多的分析认为美国经济明年必然出现大的衰退危机。

客观深入分析的话，你就会发现，大衰退的可能性不大，至少现在得出必然衰退的这个结论还有点为时过早。

现在全球经济都很脆弱，而且美国经济仍然是一个龙头，如果美国经济一旦进入衰退就意味着新一轮的全球经济衰退马上到来。

我觉得美国宏观调整政策会反应是较快的，逆周期措施也是明显的，极有可能在9月份再次降息，但不会下调1个点，下调0.5个点以达到刺激经济的目的是可能的。

美国经济的问题一是债务压力大，另一个就是资本市场的脆弱性太大，容易对经济形成剧烈震荡。所以美国对股市和债市的波动是非常紧张的，一有风吹草动，特朗普就要出来安慰股市——这才是美国的软肋。

目前来看，我觉得股市暴跌会是美国经济主要矛盾的爆发点。

美国有贸易赤字、财政赤字、国债压力，但是要知道全世界这些问题是非常普遍的，债务超过GDP的不仅是美国，可以说现在很多国家都在走钢丝，比的是风险控制能力和排雷的水平，能维持运转，背着债务走，逐步消化就是成功。

所以我觉得，只能说美国经济存在隐患，还不能说必然会发生大的危机。

美国真正出事会出在消费和投资上。因为现在美国的消费是支撑其增长的主要动力，基本维持在3%左右的增长水平，对美国经济的支撑作用很大。

而美国投资现在也很弱，所以如果美国加征关税的措施拖的越久，随着消费物价的上升，社会消费必然收缩，经济增长必然下降，出事是大概率事件。

所以我个人认为，美国经济暂时不会出现剧烈的震荡和大危机。全球经济现在都很紧张，大家都在谨小慎微地调整。我认为，美国如果意识到这一风险，就会更急于解决贸易战问题，把影响控制住，内部加大一点宽松政策，明年经济还不至于出大事。

谈中国

要释放有说服力的积极信号

CDF：中美经贸谈判已经持续了一年半时间，对中方您有什么建议？

霍建国：中美冲突十分复杂，且带有一定的长期性。

通过一年多时间，12次谈判较量，可以说我们已经地掌握了美方的真实用意，对美方出尔反尔和极限施压的手段已见怪不怪。

在今后的谈判中，关键是要提高我们驾驭复杂形势的能力，不断提高对美周旋的艺术和水平，按既定策略，实现我们的目标是为上策。

另一方面，集中精力办好自己的事是当前的重中之重，落实好中央提出的“六稳”要求是当务之急。要把功夫用在国内，只要保持经济稳中向好，就增添了我们的勇气和底气。

我认为特朗普有两个误判，一是认为我们上半年经济下行，只要再打压一下就会见效，另一个误判是他总以为他的极限施压手段比较好使。

所以我们保住经济稳中向好，而且一抓到底不要松懈，不能一见指标好转就开始放松。

同时也要注意不能吊死在美国市场上。我们还有足够的能力积极拓展广大的新兴市场、拓展一带一路沿线的合作空间，甚至也不排除我们可以主动转移输出一部分对美的出口产能，通过分散市场的策略继续维持对美出口。

从美国的贸易数字来看，虽然中美贸易已出现明显下降，但是总量还是不少，恰恰说明中美之间很难完全脱钩。

所以我认为，中国要把自己的底气和回旋余地落到实处，底气来自于保持经济的稳中向好，回旋余地来自于出口的多元化和稳中提质。

任何一种理论和计量模型推导出的冲击在现实中都不一定是真实的，因为冲击来了，人自然都会躲，甚至会出招化解，因此实际的冲击力就不会有那么大。

美国一直坚信在跟中国的贸易战中处于主动一方，中国一定扛不住。这完全是一厢情愿，说明美国的部分精英并不真正了解中国，至少忽略了中国的制度优势。

中国的体制优势是非常明显的，特别是在防风险的问题上，一声令下，大家步调一致，发生系统性风险的概率是非常小的，即使发生，我们也有足够的动员能力，加以防范化解。

所以我觉得中国的关键是要把自己的事干好，保持经济稳中向好，做好稳外贸稳外资的工作。

CDF：您认为中国现在稳定经济的举措推进的如何？

霍建国：我认为已经取得了明显的效果，最近又出台了一些新的动作，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和深改办会议已释放出了一些积极的信号，例如自贸区实验区的扩围，加大支持区域发展战略，稳定资本市场等都会发生积极的政策效果。

十八个自贸区一旦加大先行先试的力度，就会在高水平开放方面闯出一条路子，在稳外资方面就会产生明显效果。

加快推动区域经济发展战略，有利于加快推动经济走向高质量发展，中国经济就不会出现持续的下行压力，有可能这几个主要的沿海经济区的高质量发展就可以保持全国经济的稳定发展。

此外，国务院坚持推进的放管服改革，继续简化各部门的审批程序，加强开放后的事中事后监管，这些改革都会起到实质性效果。

如果有效落实减税降费政策、各部门真正将内部的管理审批改革落实下来，后续的监管加强，相信企业的活力就会增加。

中国现在真正的问题还是投资不足，投资不足不是因为资金不足、更主要的是因为信心不足，预期心理不好。

如果不稳住政策、稳住信心，民间资金不仅不会加大在国内的投入，而且会悄悄往外转移，这对中国经济而言无异于是釜底抽薪。

CDF：要做到稳预期，我们应该从哪些方面着手？

霍建国：关键要做好两方面工作：一是增加政策的透明度，二是增加政策的稳定性。这两方面的工作做好了，大家心里就踏实了。

我们有必要释放出一些积极的信号，但一定是真实的，有说服力的：到底减税降费落实到什么程度？有什么困难，下一步有什么政策动向？关于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的走向，能不能透漏点具体的内容和思路？

我们要把宽松的货币政策、积极财政政策的信号准确地释放给大家，不能躲躲闪闪。透明度可以稍微加大一点，让大家对经济宏观政策的前景看的更加清楚些，这些都是有利于增强企业信心的做法，

不管是走向积极的政策还是紧缩的政策，告诉大家后企业心里就有底了，自然会做出客观的判断。把好的政策提前透漏给市场，只会增强预调的效果，是做好企业预期心理调整的关键。

CDF：大家都在讨论贸易战来对中国来说是利还是弊，或者利弊各是什么，会不会反向倒逼国内治理思路和治理模式的产生变化。您对此怎么看？

霍建国：我认为中国经济的发展存在两种可能。

一个是我们高度自信，凭借体制和制度优势坚决斗争到底。也许，由于经济增长活力的减弱，我们会长时间承受经济持续下行的压力。

还有一个可能，如果我们从国家的利益考虑，把保持国民经济的增长和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当做我们国家的核心利益——因为我们目前更需要一个和平的外部环境——那我们就应该把外部的压力变成我们的发展动力，把改革开放当做我们经济发展的内在需要，抓紧时间突破改革，坚持找改革要红利，找改革要动力。

要认识到坚持高水平开放是我们经济发展的内在需要，加快推动自贸区发展、加快高水平开放。

如果能主动持续做下去，就会形成有利的开放促改革的压力，有可能使中国经济再次出现积极的变化。

CDF：您认为中国经济现在面对的主要风险有哪些？

霍建国：中国经济的主要压力来自于短期内外向型经济发展受阻，外贸外资面临艰巨的保增长任务。

当然，通过采取积极的应对措施，仍有较大的回旋余地和发展空间。中国经济今年完成预定的增长目标没有问题，但如果形势得不到缓解，明年经济继续下行，压力会很大。

需要注意的是，长时间持续的经济下行会给投资、消费以及就业都带来严重影响，如果中国经济持续再这么拖下去，压力会更大。

当然，如果中美贸易谈判能取得理想的结果，国内各项改革能进一步提速，相信我国经济会有一个触底反弹过程。

学界和技术派的人普遍认为明年我国经济仍将面临下行压力，因为内生增长动能不足的问题是持续存在的。但如果我们能认识到这个问题，经过宏观政策的逆周期调节，确保我国现有的宏观调控政策的精准落地，我国经济稳定在6%以上增长是没有问题的。

CDF：所以根本上还是要靠改革。

霍建国：面对国际复杂形势及国内经济的下行压力，我们几乎没有别的出路。

各方面分析都认为摆脱困境只有深化改革，激活经济增长活力，凝心聚力搞好经济建设，才是扭转被动局面的唯一出路。

谈应对

建立一种新型的合作竞争关系

CDF：有人认为，无论美国什么党派的人当选总统，2020年的大选对于中美关系的本质并无影响。您对此怎么看？中美贸易战的根本问题是什么？

霍建国：贸易战的根源在于美国不能容忍中国的快速发展和崛起，同时也夹杂一些认识上的偏差，他们始终认为中国在崛起过程采用了不公平的竞争策略。

从美国的战略定位看，他们确实是把中国当做了一个主要的竞争对手，认为中国就是未来影响美国在全球占据主导地位的主要挑战。

所以要极力限制中国，这种限制已经不仅仅是局限在贸易，还包括了投资、技术转让、高新技术的限制封锁，其目的就是要制约中国的发展，这一点我高度认同。

但是在现实的策略上，我们没有必要把双方的矛盾上升到敌对的关系，一旦确认为敌对关系，硬碰硬似乎就成了唯一的选择，此时谈判和妥协就会被看做是投降和软骨的行为。

我们需要冷静并客观地看待问题，要看到我们自身存在的不足，要承认我们自已并不完美，这样的话才能够去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至少在谈判中才能体现一定的灵活性，容易形成共识。

要注意到当每一次传出来中美要签约的时候，国内外市场的反响都是积极的，没有人批评指责中国。反而如果谈崩了打下去，大家多表示很惋惜，因为中美冲突不仅影响中美，还影响全球，我觉得要看到这一点。

当然谈判方应该心里更有数，如果美国屡屡欺人太甚，那我们一定要反制，但要清楚地意识到，打的目的是为了打回到谈判桌来，这才符合我们强调的“不愿意打”的调子，不要忘了解决问题才是我们的目的。

最近，我们表明反对贸易战升级，同时也不放弃通过谈判解决问题。另一方面，我们注意到国内在强调进一步的深化改革，把“市场在资源配置中发挥决定性作用”这句话又重新拿出来了，还在强调对外高水平开放，对内放管服、环境条件治理。

我觉得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这是增强底气的一个必要过程。

CDF：所以您认为，从长远来看现在还没有到全力以赴去“斗”的阶段。

霍建国：坦率讲，我个人认为欧美的全球影响力的确处于下降阶段，但我们必须看到欧美在当今世界的主导能力和影响力仍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化。

当然，欧美社会也产生了一些问题，有些甚至是违背逻辑的、像“单边主义”“保护主义”，逆全球化的行为和做法，都是违背世界发展规律的。

但这一切都是在特定条件下发生的，中国应该坚持正确的主张，宣传倡导我们的发展理念，但是不要认为它们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中国新生的这股势力就可以在国际社会中发挥主导和引领作用了，应该说还没有到那个时候。

当然我们可以跟他斗，该坚持的坚持，但是也要注意要有一定的灵活性，该妥协的也应该有一点妥协，因为往往大家都退一步就容易解决问题。

CDF: 在中美贸易战的过程中，您建议中国保持什么样的节奏和尺度？

霍建国：这个问题很复杂，我觉得我们对国际社会的认识和目前对自我的认识，似乎都存在着一些偏差。

改革开放40年之所以取得了今天的成就和国际地位的变化，是因为我们不断地融入了世界经济体系，我们从中学到了许多经济发展的有效的经验和政策、适应掌握了很多国际经济竞争的规则和理念，才有了今天中国的变化和的经济实力的提升。

在国际上，我们要坚决贯彻十九大提出的新要求，“积极参与全球治理，发挥中国的智慧和影响力”，中央并没有要求我们去引领和主导当今世界。

CDF：中国是否有可能在当下的局势下，加速改变自己在全球价值链上的分工？

霍建国：我觉得短时间内整体的改观有一定的难度。可以维持住现在中国在全球制造业价值链当中的竞争地位，再逐步努力提升。

目前唯一的有利条件是，因为别人封锁我们，我们的紧迫感有所上升，所以我们要抓紧创新，抓紧全面提升制造业竞争的基础能力，这一点我觉得中央把握的非常到位。

CDF：您会在我们论坛中美经贸关系前景这个环节发言。这个问题可能涉及很多方面，但有一个会谈到的应该是您觉得贸易战是什么时候会以什么形态来结束，或者是怎么继续下去？您个人怎么看？

霍建国：我现在认为中美贸易争端依然存在着解决问题的出路和可能，对此我并不是非常悲观。

我承认它的复杂性，但是第一我认为中美还没有进入到全面对抗的阶段，也就是说不是一个敌对的状态；第二脱钩是不可能的，因为在现实经济活动中双方存在着深厚的基础，企业相对也是有自主选择权的，所以脱钩的说法可以排除掉。

第三就是属于如何形成新的合作竞争的局面。中美是竞争对手，这个我承认，但是竞争对手有两种形态，有可能走向对抗竞争，也有可能跟走向合作竞争，现在是处于摇摆之间。大家都在彼此不断地加码。

我希望大家冷静下来，比较坦诚地来实现沟通，建立一种新型的合作竞争关系仍是有可能的。

大家都按照一定的规则去维系一种竞争环境，我们也可以把美国看做竞争对手，它也把我们当竞争对手和主要威胁，但是大家又都不愿意进入对抗性的竞争局面，因为现代社会我们还是不需要选择对抗和冲突，而且具有高度理性的人也不会选择对抗，

所以我想把它引向一种合作竞争才是真正的出路。

斗争的底气我们肯定是有的，因为中国确实比较大，过去的发展又积累了一定的实力和基础，再加上现在已采取的对策措施，我们的回旋余地确实很大，出口可以通过拓展新市场、一带一路去缓解压力。只要政策对头，中国经济保持稳定发展也是完全做得到的。

做到以上两点，我觉得我们就能够保持一个相对稳定的发展环境。损失肯定是有的，但是我们可以把损失控制到最小。

我们的原则和底线是明确的，我们一直强调的是我们不愿打、但也不怕打，必要时不得不打，如果它要打持久战，我们就奉陪到底；它要有解决问题诚意，我们会积极配合，争取早点解决问题。

如果中美之间能建立一个竞争合作的关系，其结果对美国、对中国、对世界都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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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中美贸易争端，中国应该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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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 - 丝露

整理 - 子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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